中文圣经与中国文化

2019年11月11日，南京爱德印刷有限公司举办印刷两亿册圣经的庆祝活动。圣经这部人类文明的伟大作品，在中国大地上如此广泛地流传，与上下五千年悠久历史的中华文明相遇，具有非常深远的文化意义，中文圣经则承载着东西方两个两河流域文明的对话

圣经是基督教的神圣经典，但是，当我们谈到基督教时，一般倾向于把它认为是诞生于公元前后的巴勒斯坦地区的一种新兴宗教。基督教在地中海东岸孕育后，进入罗马帝国发展，经过约三百年的逼迫，成为罗马帝国合法的宗教，嗣后在四世纪末成为罗马国教。在这数百年中，基督宗教与希腊-罗马文明不断综合，从而完成基督教与欧洲文化的结合。新大陆发现之后，基督教成为一种显著的世界宗教。今天，基督教已是世界上的第一大宗教，圣经成为最广泛翻译、流传的宗教经典。

这种一般性的理解，并没有完全把握基督教的文化根基及其内在精神。就其作为一种制度化的宗教而言，基督教的历史至今二千余年。就其作为一种文明传统而言，则需要我们回到其源头处，这样，圣经的文化史意义才能充分地显露，我们对于中文圣经的世界文明史意义才能有更准确的理解。

圣经的篇幅约三分之二是旧约，也就是基督教出现之前的犹太经典。当耶稣与其弟子们传福音的时候，他们口颂心惟的圣经，就是这部犹太经书。这部在基督教诞生之前就记载犹太民族近二千多年历史、承载希伯来文明乃至整个古代近东世界文明的经书，是基督教的文化根基和精神渊源。谈论中文圣经的翻译成典，在华文基督教会中的广泛流传，在中西文明交流互鉴中的重大意义，都必须结合这个深远的历史维度才得以可能。

以旧约作为基督教的文化与精神渊源，使得基督教作为一个文明系统的历史延伸为上下五千年。按比较通行的历史断代来说，旧约中的文明史可以与中华文明形成对照。以色列人的先祖：亚伯拉罕、以撒和雅各等，生活于公元前21世纪至公元前17世纪。大体在这个时期，中华文明由禹的儿子启开始“家天下”时代，建立了第一个王朝夏。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西奈立约，以及由此开始的占领迦南时代，大约是在公元前16-14世纪。殷商则大约于公元前16世纪立国，二者可以算是处于同一个时期。公元前11世纪，以色列人进入大卫—所罗门联合王国时期，迈入以色列历史记忆中的政治、宗教与文化的高峰。约在同一个世纪末期，武王始得天下，建立周朝，中华文明进入奠基期。处于古代西亚的世界帝国夹缝之中的以色列王朝，在政治上并没有维持长期的独立，在公元前8世纪，北国以色列为亚述帝国所灭，公元前6世纪，南国犹大被巴比伦帝国所灭。这个时期也正是中华文明大动荡大整合的春秋时期。虽然分别位于亚洲的东西两边，但在这同一时期内，以色列的先知发展出深沉的一神信仰，奠定了闪族宗教的基本形态；而在中国，春秋时期的诸子也创立各家各派，进入中华文明的定型期。大概在公元前6-5世纪，孔子（公元前551- 479年）采取述而不作的方式，编定“六经”，确立起儒家乃至各家各派广泛认可的文化经典。在以色列历史的同一时期，文士以斯拉在波斯王朝的支持下，带着“摩西的律法书”回归耶路撒冷，在摩西律法的基础上重整第二圣殿犹太教，旧约在这一时期得以基本确定。

因此，在与中华文明对话的过程中，当我们把《圣经》理解为一个文明载体时，它的历史也是上下五千年之久。更进一步来说，旧约圣经不仅是以色列人的文明成果，它也是整个两河流域的文明精华之汇聚。从旧约中记载的以色列人历史可知，古代以色列人并不是一个局限于某个地理空间发展出来的民族。亚伯拉罕的家乡吾珥在两河流域的下游，其孙雅各带领整个家族进入埃及，以色列人在埃及生活近四百年之久。他们后来生活的迦南地区，位于古埃及、两河流域和小亚细亚文明的交汇处。在希伯来文明的定型期，北国以色列人被两河流域上游的亚述帝国吞并，南国犹大人则被两河流域下游的巴比伦帝国兼并。在流放巴比伦时期，希伯来正典成文并得到整理；在波斯帝国的治理之下，由以斯拉为代表的文士以圣经为核心确立起第二圣殿犹太教的基本形态。从文明史的角度来看，以色列人一直就在世界古代文明的发源地：肥沃新月地带，穿梭往来，博采众长，建立自己的经典与文明系统。

这种居无定所的状态，对于一个民族的政治身份来说是一个灾难，但对于古代以色列文明来说，却是一个祝福。以色列人的宗教与文化，是在综合两河流域的各种古代文明的基础之上形成的。在旧约圣经中，古代两河流域文明的诸多因素都得以保留，经以色列人的综合，成为独特的犹太基督教文化的一部分。圣经的若干核心内容，如世界起源于上帝的创造、洪水、以诫命为核心的律法体系、人与上帝之间的盟约关系、生活的伦理智慧等，在近代发掘的两河流域文明中都可找到对应的内容。

以此观之，中文圣经的流传就具有了世界文明史的意义。如果我们把世界文明按河系来分类的话，几个最具原创性而且至今影响巨大的文明有两河流域文明、尼罗河文明、印度河文明和黄河长江文明。其中，埃及文明和印度河文明在形成过程中，都受到两河流域文明的影响，因此，世界文明实际上又可以简要地分成西亚的两河流域文明和东亚的黄河长江文明。根据考古学家严文明先生的概括，从整个人类文明发展史来看，最主要的文明就是两极，即以西亚两河流域为根基发展起来的西方文明和以东亚大两河流域（黄河、长江）为根基发展起来的中华文明。

因此，中文圣经的翻译和流传，实际上是在人类文明史上最重要、最悠久的两极之间进行对话，或者可称为“东西两河流域之间的对话”。中文圣经的翻译、流传和注释在推进世界各文明体之间的互鉴对话，乃至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工作中，也具有重要的基础性意义。

处于古代西亚的世界帝国夹缝之中的以色列王朝，在政治上并没有维持长期的独立，在公元前8世纪，北国以色列为亚述帝国所灭，公元前6世纪，南国犹大被巴比伦帝国所灭。这个时期也正是中华文明大动荡大整合的春秋时期。

游斌教授
中国中央民族大学宗教研究院院长